那是八十四年前的事情了,我当时只有两岁半不到,但是如今已有八十六岁的我,仍然记得很清楚。是个夏天的下午,在二层楼上我父母卧室后面的一间屋内,我穿着小孩子穿的连体衣,站在我的白色小铁床上、手扶着铁围栏,母亲拿了一大盘苹果并拿起一块急切地向我说:“你吃!你吃!”我当时并不想吃,当时心里就不明白,为什么母亲坚持站在那里不断地让我吃?珏良二哥站在母亲旁边,面上带着他那典型的似笑非笑的微笑。其实,那是我喝醉了。这情景后来父亲多次提起,说我三岁时喝醉了,说我连脚都红了,又说我当时狂笑不止(所谓三岁是中国传统算法,实际大致两周岁四个月左右)。想起来,显然当时母亲急坏了,才有那样举动。和这个图景相关的,另一图景我也记得很清楚。在上面所述事件之前,在楼下父亲的书房兼起居室,屋内有一小书橱靠墙立着。书橱顶面中间放有一个座钟,座钟一侧有一苏格拉底雕像,另一侧则有一装凉开水的玻璃瓶和两三套茶杯茶碟,有一些小酒杯和一瓶法国产的薄荷酒。酒呈绿色,酒瓶呈葫芦形。这样的葫芦形瓶子的法国绿色薄荷酒至今仍有得卖,所以我知道其酒精度为21%。书橱背后墙上除一副对联外,还挂有一幅铜版画的康德(Immanuel Kant)像。多年以后二哥告诉我,小书橱内摆放的是外文本佛洛依德全集(Freud Gesammelte Schriften)和黑格尔(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)的《精神现象学》(Phänomenologiedes Geistes,我在某次错说成是《资本论》)。二哥大我十二岁,二哥高我很多,那时我得仰着头向他要酒喝,可能纠缠他缠得太久了,最后,他倒了一小酒杯酒,又把酒倒入茶杯并倒入许多凉开水冲淡了后给我喝。种种情景,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。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述吃苹果的一幕。那次显然是二哥犯了错误。许多年后,当我们都过了中年,有一天,提起这事,他说那时为什么会给我这酒,是因为父亲曾告诉他,只有这酒可以给我喝,他才给的。看来,父亲并未提醒允许给酒的量是多少。二哥又对于我那样小的小孩能喝多少酒心中无数,才发生了这样的事。但二哥还是非常小心的,先倒入小酒杯以控制酒量,再把小杯的酒兑入白开水成一满茶杯。递给我后,我一饮而尽。他错以为,加了白开水,降低了酒精度就减少了酒精总量,他做到了他那十四五岁年龄所能做到的谨慎。这段故事后来屡次被提起,作为那么小小孩醉酒的趣事。可是我今天回忆珏良二哥,想起这件事时,心中总是浮现一片亲切之感。这正是我从很小时起就经常缠他,而他又经常呵护我的一个生动的事例。
艮良说珏良参加南开中学的军乐队,并影响艮良也参加了军乐队。珏良还唱京剧,唱昆曲等。关于珏良演话剧,艮良记得三件事:
(1)演《五魁桥》(洪深编剧)。珏良饰剧中地主的孙子“大宝”。
(2)演英语剧The Best Policy is Honest。演员只有二人,照片中珏良所穿大衣是艮良的。所戴帽子当时还不多见,是艮良建议他向一位历史老师借的。
(3)演《新村正》。当时张伯苓的弟弟张彭春是南开中学主任,他也是中国话剧的先驱。当时曹禺已从南开中学毕业,仍被请回演过两次戏,《新村正》即其中之一。戏中珏良演配角,一群工人之一。珏良是“龙套”,但是“头旗”,即是领头并发言的。据说事后曹禺还说他有表情。——此剧有照片,照片中有珏良,在天津原广东会馆现改为戏剧博物馆中有展出。1970—1980年代,杲良回国探亲时,和珏良、艮良一同前往参观时,曾看到展出有这张照片。
以上就是艮良谈话的大概。
学习英语、阅读英文书籍,也应是他在这一时期学习的一个极其重要方面,为他以后能学习、研究英国文学打下扎实的基础。他对我说过,他是从十二岁开始学英语的。我家学习英语和英语辅导读物很多,有的还不止一份。他究竟用心读了哪些书,我无从知晓。但他肯定都浏览过。民国初年起的二十年左右时间中,国内学习英语大体都是同一个套路:入门学《英语模范读本》(周越然著),文法读《纳氏文法》(Nesfield's English Grammar),进一步读物有《莎氏乐府本事》(Tales from Shakespeare)等原著。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的。我家中这些书都有。他和一良是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,从这些书印行的年代来看,家中再没有更早的别人去读了。直到了约1930年代初开明书店出了林语堂编的《开明英语读本》和《开明英语文法》,大家耳目一新。英语读物也开始有《小妇人》(Little Women)、《傲慢与偏见》(Pride and Prejudice)等等。早期的那些读物多少有点陈旧,这些更贴近生活一些。无论这前一期或后一期,这一切都是珏良所亲历。写到这里我从网上找到一篇珏良谈学习英语五十年的文章。所谈的一些书籍和老师我都知道。原文非常详细,我得以清楚地了解他学习英语的详细和得力之处。
从中学里的另一位老师李尧林先生处,我受益就更大。李先生是巴金先生的哥哥,燕京大学毕业生,我在高中一二年级都跟他学英文,除了必修的英文课外,还有一门“英文选读”。李先生教会了我们简式的国际音标,鼓励我们用以英语解释英语的字典(我当时用的是《牛津袖珍字典》),同时给了我们许多泛读的材料。记得有商务印书馆出的一套简写本读物,包括莎土比亚戏剧故事,丁尼生、朗费罗作品故事等,还有一本德国小说家施托姆(Theodor Storm,1817—1888)的《茵梦湖》(Immensee)给我的印象最深。这大概是因为别的几本都是小册子,只有个故事梗概,而这本书一来故事的浪漫气息正合十几岁的孩子口味,二来虽是译文还有些文采,其中吉卜赛女郎歌老师在班上读得津津有昧,还把一种译文读给我们听(好像是郭沫若的),真有点闻所未闻了。李先生的教学法也活泼多样,很能引起学生的兴趣。例如他在上课文之前常常读一个小笑话,要我们默写下来,然后口述几个问题,由我们写出答案交上去,由他评阅,他还在班上组织朗诵剧本,曾用过王尔德的《少奶奶的扇子》(Lady Windermere's Fan),由学生分担剧本中角色,寓学习于欣赏之中,效果很好。但我所受的这位老师的好处还不止此。他为人温文尔雅,平易近人,只身一人住在学校教师宿舍,我常到他屋子里去,他书架子上放了许多英文的和中文翻译的书,经常谈起里面的内容,引起了我的兴趣,我也就开始看一些英文翻译的欧洲名著,如莫泊桑短篇小说等。他也常介绍一些和学习语言有关的参考书,如牛津版Vallins著的ABC of English Usage就是他要我学会使用的。在高中时还有一位史丽源先生,也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,听说是专学法文的,但英文很好。是他把当时燕京给一年级学生用的填字改错教材给我们用,对引起我们学生对英语的结构和用法的注意,特别是前置词的用法,起了很大作用。我还特地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语前置词用法词典,经过了半个多世纪,历尽沧桑,这本书居然还在,可算是一件个人纪念品了。
珏良他们用的有关英文的书籍,留下来放在家里,后来对于小一些的哥哥姐姐们有许多帮助。虽然后来一般学校不再用英文教科书,但可用来作参考书。一直到我。记得代数书的作者叫Fine,我们称那本书为“范氏大代数”。他们外国史课用的教科书,黑斯(Heys)和穆恩(Moon)合著的《上古及中世纪历史》(Ancient and Medieval History)和《现代史》(Modern History)两大厚册,我倒是拿来放在书桌上时时翻阅。我在高中时曾从家中书箱房中的书架上找到一本英汉对照的《茵梦湖》,便通读了其英语文本一过,今日才知道这也是他当年精读过的。只是我无缘李尧林先生那样的老师的灵活生动的辅导罢了。至于史丽源先生介绍的燕京的填字改错教材,他的那一本我已从家中书架中取出。有铅笔做的填空,当时不知是谁做的。因他没有读过燕京大学,故没有想到他。到了1946年我到燕京大学读一年级时,也得到一本同样的书,也阅读、填空做了一遍。但是,事后有些记住,有些就淡忘了。我体会,学习英语文法,就是要像刘伯高先生教珏良他们那样,用大量时间反复练习。千锤百炼,才能把文法规律变成自己的,出口不错。那样才学得扎实。仅仅“懂了”,临到用时再发挥是不行的。在我家中,不仅像这样在英语方面,其实大一些的哥哥们留下来的各个方面的书籍,都使小一些的弟弟妹妹得益匪浅。
当珏良于1940年底回到天津后,我已十二三岁,能够和他有思想交流了。那一阵他也比较闲,和他朝夕相处,随便谈话,受益就很多。上面他所述的学习英语的一些经验和体会,他就在不经意谈话之间教导了给我。他叫我用以英语解释英语的字典,他叫我用《简明牛津词典》。这是他上大学学习后新的了解,知道《简明牛津词典》比他中学时期所用的《牛津袖珍词典》更好一些。他并未介绍他当时用的Vallins著的ABC of English Usage,而介绍给我Fowler著的Modern English Usage。这都是他见识渐多、水平提高的表现。
下面,我想把牛津字典的情况大略说一下。这都是零零碎碎谈话之间从珏良那里听来的知识综合起来的。《牛津英语大词典》(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,简称OED,12卷)自1928年出版发行以来即是世界公认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文辞典,赢得了“辞典中的圣经”的美誉。现在许多人提起“牛津字典”来都依然肃然起敬,但这些人所见、所用都是冠以牛津名称的其他各种字典。必须认清,推崇为最高水平的字典应该是这12大本极少人见过的《牛津英语大词典》,不是其他冠以牛津名称的字典。显然这12大本并不适合人们日常手头使用,故牛津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一系列小些的字典,依大小次序排,有: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(《简明牛津英语词典》)、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(《简明牛津词典》,简称COD)、Pocket Oxford Dictionary(《牛津袖珍词典》)和Little Oxford Dictionary(《牛津英语小词典》)。总起来一共五种。对于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,在“文革”后珏良买了一部原版的缩印本,两大巨册,其页面比现在的大百科全书还要大。字缩得很小,看起来很吃力,所以出版社附送有一塑料平面的放大镜夹在书内。据珏良说这Shorter字典解说中每一字按历史时期顺序给出其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的意义。LittleOxfordDictionary我家中也有一本,还是原版的,非常小,宽约如食指的长度,高约一个半食指长度。解说太简单,不够用。因此在牛津的这一系列字典中,为一般人用可选的只有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和Pocket Oxford Dictionary(《牛津袖珍词典》)了。前面珏良说他中学时期买了《牛津袖珍词典》,巧的是我在高中一年级时也买了一部《牛津袖珍词典》。名为“袖珍”,实际并不很小,约20cm左右高,14cm左右宽,和国内出版的几种英汉字典差不多大小。后来经他向我介绍、推崇《简明牛津词典》,我又买了一部《简明牛津词典》。这是当时以及之后的长时间内英语文学研究的学者、教授们认为最好的一部字典。传闻钱锺书先生把一本牛津字典作了大量批注的,也应该是这部《简明牛津词典》。当时原版的这些字典,即使是其中三种小的,也很贵。对于学生拿在手里每天翻来翻去使用,即使以我家的条件,也觉得贵了一点。于是,当时有专门影印、翻版外文原版中学及理工科大学一二年级所用教科书的书店。他们也影印外语字典和英语教科书以及一些英语读物。其中最有名的叫龙门书店,直到解放后才关闭。我前面说过,许多人说牛津字典时,实际上是说冠以“牛津”名称的其他各种字典。有些不但不是OED甚至也不是上面五种字典系列以内的字典。现在,我手头有一部《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》,这是国内出版社和牛津出版社签约出版的,把注解翻译为汉语,和英语注解并列的出版物。以前也出版过只有英语注解的原版授权发行本,其原本英文名称为Oxford Advanced Learner's Dictionary,加上汉语注解的称Oxford Advanced Learner's English-Chinese Dictionary,这是三位长期在日本教英语的英国人回到英国后编写的字典。请注意,OED等牛津字典系列都是为英国人用的字典,而这三位的研究大大有利于英语非母语的人学习英语。例如一个字可以和哪个字连起用、不可以和哪个字连起用,关于这些,英国人不用学就知道,而外国人则需要长期大量实践去掌握。而在Advanced Learner's Dictionary却总结出种种规律,便利外国人学英语。这个字典中研究、总结出的种种方面规律形成了新方向,以致美国的有些字典也走这路子。例如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,就是同一类型的美国字典。关于字典的情况,我和二哥的交流是不断的。例如这Longman字典就是他1980年代介绍给我的。还有,某次他还谈起Chambers字典收字杂的利弊。